◆宋揚
父親習慣了關燈。
我們在飯廳里吃飯時,廚房、客廳里的燈無論如何是不能開著的,這是父親的規矩。 父親的這個習慣由來已久。記憶中,家里的燈總昏昏暗暗不溫不火。父親不止一次驕傲地說:“那幾年,一個月一塊三的電費不照樣過?”
兒時家里的燈泡都不超過8瓦。我總疑心自己厚厚的眼鏡片不光是拜電視機所賜,光線不足也是罪魁,父親就開始數落:“人家紅全他們屋頭一直是5瓦的燈泡,不還是考上了大學,也沒成近視眼呀?”紅全是鄰居發小,真不知他是如何保全眼睛的。
父親在燈泡上可謂用心良苦。
那一年,父親的干兒子——江水哥讀高三借住在我家(我家隔鎮高中不遠),父親覺得昏黃的燈光對眼睛不好,白光的燈又買不起,他弄來白紙把燈泡一糊,那光線便柔和開來,如一盞小小的燈籠,又如現在的磨砂玻璃。沾了江水哥的光,我也在書桌前偶爾裝模作樣地寫字看書。江水哥后來考上了好大學,有了大出息。他每次回老家,必來探望父親。父親的燈和他做燈的心是江水哥忘不了的恩!
農村停電的時候太多,得有替代電燈的油燈。
油燈的制作并不復雜。“紅巖” 牌墨水瓶洗一洗,蓋子上鉆個洞,錫做的牙膏皮刮凈后裹上穿破的“解放鞋”的鞋帶,摻上煤油,大功告成。你可能會認為至死放不下燈草的嚴監生頂多就是書中虛構的笑話而已,但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真有把擰成繩的燈芯回成兩股一分為二使用的人家。目的只有一個:節省煤油。一跳一搖的燈火中,父親用剩下的牙膏皮補瓷盆,一錘一叮當;母親在趕制我和妹妹過年的新鞋,鋼針穿過厚實的鞋底,一拉一噗噗;我呢,用竹簽去挑逗燈芯上的燈花,突然啪的一聲,燈花落了,那火焰就竄出一點點,燒得更旺了……
學校里也常停電,于是每個學生的桌子下必放一只油燈。一遇停電,趕緊拿出來點上。在繚繞的黑煙中,我們背課文。女生額前頭發長,一不留神就有頭發烤糊的味道傳來,那人趕緊用手一拍,口中的讀書聲卻并不停下,想想家里還有輟學的姐姐,誰還敢偷懶呢?如今的學校,若是偶遇停電,孩子們必是歡呼雀躍的。父輩的艱辛已經被時間淡化為過去。
說來奇怪,當年背過的書已經忘得一干二凈,唯有那燈火的畫面歷久彌新。今天的我們,會故意拉了電閘去營造生日的歡樂、約會的溫馨。真有一天停了電,等到手機關機、鐘愛的電視節目行將播出,我們又急急地盼望電來。多么真實的二律背反呀!
抬眼望,我工作的教室里開著整整14盞燈,夜里也恍若白晝。我想:是一定不能讓父親看到這些燈的,他會心痛。
我理解父親,也理解那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