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霞
馬金蓮的這篇小說刊登在2018年第8期的小說選刊上。作為排在首篇的小說,分量不言而喻。
還記得第一次讀馬金蓮的作品是小說《長河》,帶給我的深深震撼,甚至到難以置信如此凝重又分量十足的力作出自一個八零后女性作者之手。
從此就一發不可收地、打心眼兒里欣賞和喜歡閱讀她的作品了。
馬金蓮是回族人,她的小說語言緊緊地抓住了本民族的語言特色,字里行間民風習俗俯首可拾,語言語境也趣味橫生,極富民族感和地域特色。這使得她的小說獨具特色和魅力,讓人想起那句經典的“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話來。
后來又斷斷續續讀過她的好幾篇小說,每一篇小說中的故事,都真實得讓人感覺馬金蓮就坐在你的對面,和你一起一邊喝茶一邊講述她家里的、周邊親戚朋友家的,以及她所在的那個村、那個小縣城的故事。
故事都那么真實,人物又那么鮮活,語言樸素自然又特別具有典型的文學性。讓人在閱讀時很容易產生幻覺:這是一篇小說還是紀實文學?
《長河》帶給我心中的余震還沒有消失,這篇《低處的父親》,又一次在我的心海里掀起波瀾。
記得第一次閱讀時,就隨手做了很多的筆記。今天再讀,雖沒再通篇仔細閱讀,但在跳躍性閱讀中,特別對之前閱讀時做的圈圈點點處去細細品味領會,對處于現實生活中“低處”的父親那份無奈和心疼的感覺重新浮上心頭。讀后感余味更濃,自以為對作者寄寓于小說想要表達的情感領悟更進了一層。
而第一人稱的寫作方式,更容易讓人產生共情、抵達內心。
這是一場尋找精神有些失常的父親走失后的“尋父之旅”,在尋父的途中,開啟了作為女兒的“我”對他(父親),以及對這個因他而變得扭曲畸形的家的重新認識。看清了這個父親身上那些因我們的自私、冷漠而被遮蔽的屈辱和苦痛,認識了一生都活在“低處”的父親弱小、卑微、被生活的痛苦折磨扭曲到變形的真面容。小說中那些讓人不忍的殘酷,并非來自外界,而多是來自本該給他溫暖和愛護的家人,揭露出了隱藏在人性背后的、容易被忽視的人類的殘酷本性。
在小說的開頭并沒有慣常的故事情節的環境鋪墊描寫,母親“田桂花”的來電劈頭蓋臉般、極具震撼力地拉開了序幕:
“哈子,你超子大跑了。”——“哈子”,這是故事中的母親對孩子的稱呼。文中的“我”對母親也是直呼其大名。夫妻關系和母女之間的對話方式如此地不合常情,一股濃烈的、令人不舒服的“異味”撲面而來。同時,還讓讀者窺見了在這個家庭里家人之間彼此的不尊重、不重視,以及藏在背后貧乏的文化涵養。
對“母親”的直呼大名,兄弟之間互稱“哈子”“嘎子”,甚至母親在電話那頭對兒子的“破口大罵”,描繪出了這個家庭與眾不同、有些特殊的生態氣象。這與一般家庭里的親人關系大相徑庭,他們簡直就是在互揭傷疤,甚至有不再撒上一把鹽就不快意的心態。或許就是這種讓人生厭的不舒服感,反倒引發人讀下去的好奇心——這樣的一家子會有什么樣的結局?
故事中母與女的一通對話里,“父親”在現實生活中、在這個家庭里的形象和地位“活”了起來。不得不佩服作者講故事的超凡能力,總能在開篇就能緊緊地抓住讀者的好奇心,僅用三言兩語、近乎白描的手法,就勾畫出人鮮活的物形象來。
——“他一個超子,拉著個跛腳,顛三晃四的,能跑哪達去哩?”
——“他愛死哪達就死哪達去,沒人稀罕他。”
這樣的文字如一只只看不見的殘酷的小手,時不時從文字間竄出來,狠狠地攥一把讀者善良又脆弱的心臟。又如一絲看不見的繩索,牽著讀者,往故事深處走,直到把作者講的這個奇異的故事探個究竟。
“父親”在“田桂花”眼里、在這個家庭的地位也在短短的這段對話中讓讀者一目了然。這真的是一個生活在“低處的父親”呀,甚至已經低到塵埃里了,都還得不到半點憐憫和同情,連他的家人也都恨不得再踏上一只腳置之于死地而快哉地扭曲心態。
天啊,親人間怎么可以這樣?蒼天之下怎么可能有這樣的家庭關系?
這無端地想起張愛玲那句“低到塵埃里”的話來。雖然也算是“張粉”,但對那句話里所表達的戀愛態度和方式一直是不太認同的。雖然很多時間里,人們在現實生活中都曾無數次為愛和家人心甘情愿地俯下身子,甚至也不惜“低到塵埃”里去,但在精神層面上,大多數都會堅持心底的那份“傲勁”。
不由又想到另一個目前討論得很熱鬧的話題——“原生家庭”之罪。
現實中很多人對原生家庭帶來的傷痛,有意無意地作了放大。好像人生中所有的坎坷和失意,都可以追根溯源歸罪到“原生家庭”上,并從中找到解脫自己的“借口”,忽視了“自己才是自己的第一責任人”這一命運規則。
人生有很多選擇,但是對自己的出處是沒得選擇的。有什么樣的父親、母親,什么樣的家庭和兄弟姊妹,這些“原生態”特征,也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如果對“原生家庭”的理解總是用順向思維去思考,往往都充斥著子女對父母和原生家庭“生態”的探討,容易產生或抱怨或感恩的簡單解讀。如果用逆向思維去解析“原生家庭”,可能會發出這樣的思考:為什么不可以是子女去拯救深陷困境的父母,去彌補原生家庭“先天不足”的缺失?
就連傳說故事中的“烏鴉反哺”“羊羔跪乳”這些行為,也不僅僅是“感恩”行為,也同時是在教化、溫暖著為人父母者。
畢竟,父母也不是生來就會當父母的。他們的成熟,某一部分力量也來源于他們生養的兒女。今年春晚黃綺珊演唱的那首《是媽媽是女兒》歌曲,之所以能夠一下子打動人心,并迅速成為走心感人的網紅歌曲,其實就是從母親的角度出發,對兒女敞開心扉地深情溝通。
當“為母則剛”、總以堅強形象示人的母親,以俯下身子的姿態對孩子說:“我是第一次做媽媽”時,兒女也會深情回應:“我是第一次做女兒(兒子)。”
人們在被歌聲感動的同時,也學會了父與子、母與女之間的溝通之道,兩代人之間的鴻溝瞬間搭起了一道親情交流的彩虹橋。
原生家庭帶來的痛也好,快樂也好,唯有坦然接受。接受它的完美,也要接受它的缺失。并學著努力用一生的力量來發揚光大那份完美,去修補和完善那份遺憾。
或許,這才是對待“原生家庭”的正確心態和表達方式。
何況,原生家庭中的那份不完美,未必就是傷疤、就是疼痛。其實那更應該是一份沃土,一份營養。它用疼的感覺給我們的人生以警醒、以滋潤、以生長的力量和堅強持久的勇氣。
欣賞馬金蓮在創作談所說,這篇作品當中想要表達的很多,鄉土、底層、命運、男女、困境和骨肉親情等等。
無疑,馬金蓮是成功的,讀者確實能從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中感受到作者想要表達的所有元素,并從中得到啟發和思考。
作者深情地寫道:“抹一把清淚,咽一聲嘆息,還能做點什么?我只能書寫,寫出別樣的村莊故事。”
“時代變遷,大地厚重,我有著緊貼地面的為生存而付出的艱辛和堅守的尊嚴和留駐心間的悲鳴不會改變,相反會歷久彌新。”
是啊,任何一個生命都值得尊重和珍視。
“低處”的人未必就在“低處”。而父親,總是在兒女心中的那個至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