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廷
農歷四月二十八日,是父親的生日。四月的風,裹挾著清甜掠過窗臺,老槐樹再次綴滿素白的花串,宛如父親鬢角的白發。記憶深處,這個時節永遠飄著槐花香與艾草的氣息,那是獨屬于父親生日的獨特味道。
春節前后,父親就頻繁出入醫院。醫院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直鉆眼眶,令人發酸。我緊緊攥著父親的手,曾經寬厚有力的手掌,如今瘦得硌人。春日新綠透過玻璃窗灑落,映在他日漸嶙峋的面龐上,恍惚間,與兒時的畫面重疊。那時,他總能穩穩地將我托上肩頭,安全感與幸福感瞬間填滿心間。每次槐花盛開,我也總能嘗到他摘來的最鮮嫩花串。“吃了這口甜,讀書就不覺得苦。”他笑著,把帶著體溫的花束塞進我掌心。而此刻,他連呼吸都帶著碎裂的聲響,卻仍強撐著露出微笑:“你帶我回去,等槐花落了,看能不能再來?”
2012年的槐花,似乎比往年開得更早,槐花開得早,謝得也會更早,難道是要把父親帶走嗎?我不禁潸然,一想到永訣,淚水奪眶而出。
父親離開的那天,是農歷三月二十七日。那個撕心裂肺的夜晚,我永生難忘。前一天周末,我回家探望,那時他已臥床不起,卻執意讓母親隱瞞病情;次日午后,他又催我回校,說“那么多學生在等你”。暮色漸濃,弟弟的電話接連打來,聲音里的慌亂愈發明顯。當聽筒中傳來“哥,爸可能不行了”,我的世界瞬間崩塌。我發瘋般往家趕,可終究沒能見他最后一面。凌晨0點14分,他帶著對兒女的牽掛,伴著飄落的槐花,永遠地離開了。
風卷著最后幾朵槐花,撲進空蕩的房間,恍惚間,又聞到他往日塞進我書包里的槐花味水果糖的甜香。此后每個四月,我都會回到老家,撫摸那棵愈發粗壯的槐樹。樹皮上深淺不一的刻痕,記錄著我和弟弟妹妹的成長,從齊腰到齊眉,這些被年輪包裹的刻度,成了歲月最沉默的見證。記得父親總說:“槐樹皮糙耐活,就像咱們莊稼人,再大的風雨都得挺直腰板。”可如今,樹下再也尋不見他勞作的身影。
每次返鄉,總要輕輕推開父親的房門。那架泛黃的算盤,依舊靜靜地躺在木桌上。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算珠,“噼啪”聲響仿佛穿越時光,帶著年輕時做會計的他,伏案撥弄一村人柴米油鹽的身影。他的遺像端正地擺放在堂屋香火旁,每次推開大門,總能看見他含笑注視著歸來的我們。
恍惚間,灶膛里柴火又噼啪作響。記憶中,父親常蹲在灶臺前,跳動的火光照亮他黝黑的面龐,鍋里咕嘟燉著香氣四溢的豬腳桿。氤氳熱氣里,他總說:“等你們出息了,別忘了這土灶的煙火氣。”如今,我嘗遍各種美食,卻再尋不回那灶臺上獨屬于父親的味道。十三年光陰流轉,唯有這份思念,在歲月里愈發醇厚綿長。
春去秋來,老家房子的磚墻上,青苔肆意攀爬,槐樹的花開花落已輪回十三載。我終于懂得,父親就像扎根土地的老槐樹,用粗糙的枝干為我們撐起一片蔭涼。每當夜幕降臨,望著窗外的月光,總覺得滿天繁星都是他溫柔的目光。
我輕輕托起一片花瓣,在上面寫滿生日祝福以及對父親無盡的思念。墨跡暈染著花瓣的紋理,宛如歲月在心頭刻下的紋路。微風吹過,花瓣打著旋兒飄向天際,掠過老槐樹虬結的枝椏,掠過堂屋斑駁的窗欞,仿佛要穿過云層,帶著我未說完的話奔赴父親身旁。恍惚間,花瓣化作了兒時父親折的紙飛機,載著糖果與歡笑掠過田野。如今,這片承載著思念的花瓣,是我與父親跨越陰陽的書信,字里行間皆是無法言說的眷戀。而飄落的槐花仍在續寫著永恒的牽掛,將思念揉進每一縷春風,讓父親的愛,在歲歲年年的花開中,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