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瞞
山中油菜,每于秋中備土育苗,又經冬歷春,至夏而收。艱苦且樂,唯賴天時。
甲辰秋,渝地旱。正秋老虎兇猛之時,秋糧入倉之后。黃瓜水少而發苦,豆角葉凋而緣頭。校園因暑熱而延期,田地因缺水而難耕。
然則,仍有農人作于田間,余亦如之。正是白樂天“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之狀。其地縱深尺余而無水,可見其堅。且聳肩攢勁,躬身揮臂。挖之沙土,見灰塵鋪面而起,掘其粘土,又鋤印光滑而平。時而鋤尖觸石,火星剎那,手掌震麻,復聞一股火藥,直沖鼻孔。
乃搓手稍歇,埋頭勞作。又依其所旱裂痕而撬泥起,一坨約莫三十斤,再以鋤背抨之。雖干旱至此,只日鑿一列,亦農時不可誤。終平得一兩分地,聊作育苗之用。此有詩云:
心期壟畝列新苗,挖土鏗鏘興致饒。
石碰鋤尖才震手,火星剎那起而消。
再云:
沙土疏松無水汽,一鋤挖起一層灰。
老翁勁少唉聲復,獨坐田邊與日頹。
次日,余擔圊糞兩三挑,潑地育苗。糞水入泥無痕,唯滋滋作響。繼而撒種,細覆泥沙,又以塘水兩挑潑其上。正如我詩所述:一分地潑三挑水,幾下滋滋不見痕。
值此旱季,有種在土,斷不可一日懈怠。每以十二升瓶,蓄日常無葷之水。白日挖土待苗,黃昏負水而灌。每近日落,以背簍所裝一二桶壓于肩背,又二手各一桶,咬牙鼓勁,終至于田間。
約莫六七日,見油菜苗芽稀疏,且葉片泛黃。成倍辛勞而幾無獲,余心之憂矣!蚱蜢成堆而跳,實癬疥之疾。蚜蟲貼葉而食,乃附骨之害。更有菜青蟲蠶其葉,鉆心蟲啃其心,地老虎斷其根,跳鉀蟲致其枯。天熱而不敢施肥,因苗嫩不耐灼。亦不敢覆網遮陽,因深秋百蟲泛出,蟲喜陰,更聚于網下而害苗。
秋蟲泛濫之甚,只得補些菜種于稀疏處,又覆土澆水。誰料舀水正澆時,見螞蟻銜油菜種籽而去,此距種籽入土,不過一分鐘也。無奈,照舊潑水,又施草灰一層,聊勝于無。又六七日,蟲害與旱情依舊。
時至陽歷九月二十,聞友人蘇子葉自東而來。下山接子葉,來往途中所見,亦是薯葉枯而地裂口,河水竭而人倦乏。小南海水消十數米,礁石盡露,三岔河泥干一兩月,河床久見。至有爭一渠而打鬧者,亦有舍渠而自尋水源者,真“時窮節現”也!
一老婦自云,育苗三次而無一苗,切實焦心,不知今歲油菜何如!子葉亦感其情,與我連日勞作,捉蟲提壟,又灌其菜蔬。有詞《水調歌頭》云:
旱在渝州久,日日望藍天。一堆農務如舊,挖土等云團。從那新開縫隙,撬出泥巴大塊,抨細作蔬田。乍起秋風過,有汗自然干。
鋤為筆,目當尺,繪成阡。墑溝錯落,我也歇氣坐旁邊。遙想提筐摘菜,嫩葉東西排列,種類更齊全。萬事皆完備,直待雨綿綿。
“乍起秋風過,有汗自然干。”言如其實也!耕作于田間,雖苦而云樂。如指頭倒戧之痛,但能門牙切咬,掌中肉繭之厚,何懼硬土刮蹭?午后疲困之時,幸有野生小番茄以解渴,食得一把,又覺余勇可賈哉!
歸來,食飽洗漱,半臥于天臺,觀其星月與云,料次日陰晴。覺山風涼,入室而眠,只須臾入夢。拂曉,趁驕陽未出,先作于田間,至巳午之交,方歸而飲食。周而復始焉!
二十七日,子葉歸。二十八日夜間,觀天氣預其云雨將至,余心甚喜。復扛鋤、攜菜籽、打手電而至田間,再育新苗。只抨土覆其種,盼雨如期。自忖曰“若雨不至,則明晨潑水蓋膜。”
次日,果見山川潔凈。雖田泥久旱,非綿雨不可潤透。然亦使我暫得輕松,使苗欣欣焉!后幾日,亦如我愿,時而細雨蒙蒙。乃修溝而提壟,清理草根,備土待苗即栽。有詩《備土》云:
搭門一壩禾田闊,將土提成大小行。
壟上齊栽油菜好,澇時利水旱時墑。
幾日,忽見初批蟲害之苗有緩,余擇苗而勻之,得半籃而栽。又近十日,二批油菜苗開四葉,勻得滿筐植于壟上。打窩放苗,搭泥培土,怡然自得也!亦有詩《栽油菜》云:
秋風帶雨洗塵埃,四葉新苗最好栽。
一壟一鋤泥一搭,田頭靜靜等花開。
然栽嫩苗,非整日也。陰天尚可,晴天只得申時后植,其苗可靜緩一夜,便宜存活。故常埋首植苗,直至夜幕合于不能視物,收鋤直腰始覺微酸。而后駐足觀之,其壟輪廓依稀,實慰我心。
約莫十日,土盡栽齊,而苗尚有余,遺之鄰里。我暫得松動,偷得一兩日,即尋筍于溪澗,采菌于松林,以山珍慰己之勞。正如詩文《秋筍》開篇所述“農事稍微松動點,翻尋野味繞崇阿。”
至月底,壟間雜草漸出。又薅草施肥,以鐮刀修整邊坎,約莫三五日。
時已秋深近冬,氣候漸涼。百蟲蟄,又百草凋,故山禽少食,往來啄食油菜嫩苗。尤是近林處,油菜常只余其莖,不見其葉。余拉以閃光帶,放其超聲波,掛之驅鳥包等皆無用。只得晨昏巡視,放聲而驅,鄰里亦如之。故山中時聞“嚯嚯去去”聲。乍見麻雀數十只,驚而群起,此田又至彼田,或直上樹梢,待無人而復出。
時又值備洋芋土之際,白日砍土于半山坡,晨昏驅鳥于油菜地。鄰里概如之。
又兩月,時近元旦。油菜一望蔥蘢,高者已近人膝。唯鳥啄之處,只得殘葉貼地。兩下相對,不似同時所植也!
又半月有余,見油菜中心直上,余清之黃葉,又掐其嫩薹以食。唯雪前掐薹,可促其分支而增產,亦能防其花開過早而遭霜雪壓折。
后月余,山野時有冰雪霜凍。天寒苗緩而脆,油菜莖葉易折斷,不得頻繁穿梭其間。故白日備其過冬柴火,晨昏巡于埂上,為驅鳥焉!
至地氣回暖,莖葉猛長,田間可謂一日一變。繼而油菜花苞自下而上,綻之朵朵以沐春陽。遠觀而見其色,近處則聞其香。有詩《春日》云“當春扁豆撐腰起,隔歲花薹到頂香。”隔歲花薹即油菜花。時雖有桃李杜鵑各競芬芳,沁人心脾。然自賞親手所植之春,尤是陶醉!
三月底,海拔高處忽起冰雪。余見山巔盡白,心下憂之,恐油菜花受凍焉!幸而我處山腰,只薄雪一場,于作物無傷。
清明之后,油菜逐步結莢。又正值爛桐花之際,我欣然之余,唯恐氣候之無常。時油菜莖桿已高,可躬身蹲行于其間,若雜草淺,則留與保濕,雜草深,則除之使其透氣。
直至五月初,見油菜種莢圓滿,心下自喜。乃清理邊緣茅蒿,待油菜亮角而刈。復憶往昔辛勞,實百感難表。時亦萬物蒼翠,鳥禽吃食甚豐,只少許啄其油菜。又忙于苞谷黃豆間,故未深究。唯盼陰晴如人所愿,便宜收獲也!
中旬,種莢盡黃。晨起刀磨至鋒。繼而在田,左手穩握其枝,右手快割成把,順放而架之。故油菜莖稈需帶杈留一尺余,以便為支架,恰以本樁撐本株也。如此,可使底部空曠,透氣而無積露水。又其夏初雜草,易交叉于其間。若逾三五日脫粒,時油菜干焦,拿取之時雜草多有牽扯,至菜籽掉落。
割之兩三日,得以暫歇,又顧其玉米、紅薯。中心默盼蒼天晴雨如人,得利油菜之收,又不傷紅薯也!
又幾日,所割油菜殼焦。晨時騰一處空地,扯草而平之,又篷布鋪之,四周圍擋。輕拿油菜,順放于篷布,待近午時分脫粒。或以連枷擊打,或人于其上踩壓。待籽粒脫盡,則清除碎稈,又篩去空殼。
反復數輪,掀稿而見篷布上,菜籽黑似珍珠,使我愈加有勁也。驕陽正烈,不覺其熱,纖末扎手,不知其痛。揮汗如雨,時又捏鼻擤灰塵。油菜枝丫,常有蟲避陰,每揉搓之際,順手而爬,我亦順手而拍。時而見嬌小之蟲,又逗之為趣以解乏。
日暮,以麻袋裝油菜而歸,再至田間攜篷布等用具。修整稍歇而簡易飲食,又細篩菜籽。后攤薄于簸箕,不使其成堆而發熱,待白日曬于壩上。后兩日,亦如前日晨出夜歸,作于田間。凡三日而畢,可使我暫安心也。
又幾日,即曬油菜籽至干。以風車揚其細末癟籽,裝于袋中,擇日送于坊間榨油。
聞其油香,心下自足。羅洪先曾云“事非經過不知難”,我亦有云“事非經過不知樂”。其難其樂,可謂相輔相成也。一籽過手,春秋流轉,蛻變輪回,如今細數歷程,著實令我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