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和爺爺,對做菜有點“研究”,非大廚精耕細作,卻也有獨到的手法。
曾祖父在家,被曾祖母崇拜地寵著,連打個下手,往灶孔里添個柴火也不讓干的。往往是她自己放了油,嗆了蒜,倒進菜,嫻熟地翻炒兩下,跨過灶臺,塞一截柴火進去……經年累月的習慣,倒也順手,不見慌亂。
“欻欻”幾下,最后一道菜上桌,舀了飯,擺好筷子,喊一聲“吃飯了”。聽見聲兒,曾祖父才優哉游哉放下他那泡了半缸子的茶水,“移駕”飯桌。他吃飯不挑,辣了咸了,油多了,從不說。只是他那文化人的架子端得有點大,飯一吃,筷子一放,又繼續抱著他的茶缸子,嘬兩口,“咕噥咕噥”漱口,“啪”一下吐出去,再擦擦嘴,躺在那椅子上,搖晃著,愜意地看曾祖母慢條斯理收拾碗筷。
“君子遠庖廚”于他來說,在外可是另一番光景了。
有一年,村子通公路,劃了地,建了道班。對村民來說,那是離得最近的單位,在里面上班的人,都是端著鐵飯碗的“干部”,有文化又體面。新建單位,解決工人吃飯問題成為首要。經篩選,曾祖父挑了這“大梁”。或許,單位領導是看他讀過書、當過村干部,說話也妥帖,總不至于惹出禍事,給單位添了亂子。
新購置兩把菜刀,買了長至膝蓋骨的圍裙,還有白色袖套,一整裝,曾祖父“走馬上任”。
別看他在家像個二世祖一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上班卻是換了個人。洗菜、切菜、備菜,利索也講究。茄子絲瓜滾刀塊,土豆切片,老南瓜刨皮切塊墊扣碗,肉、菜用刀不同,兩塊菜板分開用。誰曾想,在家連菜葉子都沒撇過一張的人,當煮飯工,還有那“工”味兒。
道班的領導和善,不嚴苛,我偶爾會吃到曾祖父被允許端回來的扣碗。上了釉的土碗邊,趴著蒸“篷”出來的米面。用筷子細細挑一點,舌頭先舔一下,香噴噴的。曾祖父說,蒸扣碗的米面,得三分粗面和上六分細面,粗面多了,蒸出來的肉干巴巴;細面多了,又黏糊糊。肉,得是半肥半瘦,切四指寬,大塊兒了,吃起來會膩;小塊兒了,又沒嚼頭。拌進去的米面,得是添了茴香花椒一起磨的,哪怕后期加進去攪拌,也不如一起磨出來的香。
蒸好,出鍋,倒扣,撒上幾顆蔥花,垂涎欲滴。曾祖父習得這手藝,倒也帶回了家,過年過節會上灶臺轉一圈,給我們這些晚輩露一手。“您蒸的扣碗,真是一絕。比曾祖母做得好吃。”不吝夸獎,會激發他老人家的表現欲。露的次數增加,菜品也有了新花樣兒,僅扣碗,都從最初的粉蒸肉,延至蒸排骨、燒白、龍眼肉等。一樂呵,夾幾個酸蘿卜、酸辣椒,再多做一個魚。
當然,曾祖父的生活習慣,家里廚房那一套,依然是不收拾、不洗碗筷。這,可能是他文化人最后的倔強了,用曾祖母的話說:“讀書人的世界在外面,可不在家,更不在灶房。”
有了曾祖母的無限寵,就有了曾祖父的小傲嬌。憑著蒸得一手好扣碗,他因年紀過大,辭別道班的工作后,竟成為村民宴席上的實力“擔當”。
曾祖父先是提前去幫忙寫對聯,第二天,又揣著他在道班幫廚時的兩把刀、圍腰、袖套,至主家,切肉、切菜,和面、蒸扣碗,一直忙到半夜,才仔細地洗好刀、擦干凈,疊了圍腰袖套,收工回家。
曾祖父在幫鄉親們籌備宴席上的積極性,得到了肯定和尊重,大家都稱他為“周師傅”。
周師傅的手藝,沒有刻意地教授給我爺爺,但爺爺是極聰明的人,習得一手更好的毛筆字,也做得一手好菜。
記得我那時最盼望的,是在寒暑假或重要節日,那意味著,爺爺會親自下廚,做一大桌子好菜。
爺爺是當時村里唯一的教師,不知從哪一年起,爺爺的學生們,會相邀而至。他們大抵是摸清了犟老頭的習慣,都自覺地不帶禮。因為,他們哪怕提一瓶散裝白酒,也會被數落半天。生活節儉得一件中山裝洗起毛邊了還舍不得換的人,絕不允許學生為他浪費錢財。但這并不影響爺爺的好心情,好的廚藝發揮。
學生們來了,爺爺跑進跑出,忙得像個陀螺。從柜子里扒拉出他親手做,分了“三六九等”的“九”級茶葉,每人泡一杯熱茶,再搜刮出奶奶炒香了的花生、胡豆,擺了兩大盤,才系上圍腰,樂顛顛地做飯去。
爺爺做飯有序。先取下一塊寶肋臘肉,剔下排骨,洗凈,宰好。鍋里放油和被刀拍了的姜,炒香,摻水。屋后扯一根鮮佐料,連著根塊洗了,挽好,放進鍋,“咕咚咕咚”的肉香飄散開來。燉得差不多了,放進奶奶過年時藏下的海帶,把泡沫子撇了,湯色,濃白。
燉湯的期間,爺爺也不閑著。他多留了大半截海帶,切絲,放入開水泡熟的粉條,淋上醬油、姜蒜水,扔幾顆小米辣,滴幾滴香油,我喜歡的涼拌“二絲”裝盤,色澤鮮亮。炒茄子,爺爺有他的“歪理”,他說茄子必須多洗幾次,否則炒出來偏黑;炒土豆絲,他習慣用奶奶熬了,加了幾顆花椒存放的豬油;炒四季豆,他用大火,鍋鏟翻得使其變了顏色,但又不顯得那么暗沉時,起鍋,剛好......當然,油炸干洋芋塊、花生米,是他給學生們小酌必備的下酒菜。
這兩樣脆香,最是講究火候。干洋芋塊,油溫不夠,炸出來不酥脆;炸的時間少一分,偏硬;多一分,會糊。花生米,油溫過高,糊了,黑了;油溫不足,不脆,不香。這時候,就得灶孔前的奶奶配合掌控火候,嘴碎些、愛嘮叨的她,一面添柴火,一面嚷著“舀得了,再炸要糊!”
平心而論,平日里幾乎都是奶奶做菜,爺爺充其量敲個“邊鼓”,就是灶孔前幫忙燒火,他也會提著火鉗,打瞌睡。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爺爺做出來的菜,比奶奶更有“水平”。每一次,他和學生們賓客盡歡,擺談著生活、工作,得到了稱贊“老師,您做的菜,真好吃。” 他也是一點不謙虛:“那當然,招待你們,必須好好露一手。”
曾祖父、爺爺做一手好菜,得到夸贊,只是我的父親,因其離世早,印象不夠深。但我對熗炒空心菜、酸辣魔芋絲的熱愛,源于父親在世,離家去上海打工時,給我留放在碗柜里的味道。
過了這么些年,我再沒吃過比父親炒得更好吃的空心菜和魔芋。我想,父親應該也是極會做菜的一個人吧。必定,母親常說:“你爸在世,我連鹽是多少錢一斤都不曉得。因為,我們家,都是他做菜。”(周艷紅)